许兄沛波，号逸翰，吾友也。其人性豁达健谈，妙语连珠，文笔清逸，书法尤为清雄奇宕。许兄书作既成，嘱余序之。从之。惟思为同侪作序者，援例始当谦虚一番，扭捏一番，始作半推半就状或盛情难却状。然余不欲为，不能为，亦不敢为也。不欲为者，余性不喜扭捏作态，亦不喜余所交游者办此；不能为者，以沛波兄坦言：同道友朋辈序之，似尤贴切平实，入人心目也；不敢为者，实惧兄之厉色疾颜且将以老拳相加也。

数年前，余于网站上始见逸翰兄作品，当即叹服其行书入古人堂奥，功力深湛、倜傥洒脱、体势开张，其后每半年数月即得见其新作，益奇其进展之神速。数日前，至舒云斋，见其所书五十册（卷）古诗文，知其又至一新境界矣！此五十卷册依其书写载体之材质及幅式之不一而成系列五，如泥金系列、仿古绢系列、粉彩纸系列，长卷系列，卡纸系列诸色。以余所见，此浩繁诸卷虽未足尽展沛波书法之全貌，亦得窥其艺术才华之一斑矣。譬如所书纸本五体千文，足知其书法功力之深厚；册页、扇面之小行书乃其专擅之书体，意法俱备而情理交融；长卷系列则尤见其个性之表露，性情之发挥。

初睹其所书五体千字文，甚异之。纵观书法史迹，千文书作者车载斗量，五体千文传世者实属鲜见，声名卓著者惟赵松雪、文衡山数人耳。环顾时下书坛，五体千文行世者，亦属星凤。考其所致之由，不过以专擅一体已属不易，五体兼善自是尤难。当今社会，毛笔已非实用之具，文人墨客已不得与笔砚朝夕为伴，习书者多不能五体皆好，亦多不得许多光阴五体尽习之。且有急功近利者，惟知追逐时风、制作作品以期获奖入展、沽名钓誉。是以五体兼能者鲜，宜矣！当此之际，沛波兄尚有挑战自我与古今诸贤之胸襟，弥足贵也。沛波年未及不惑，然其用功之勤毅力之坚实鲜有出其右者。其龙湖旧居，今已作工厂厂房之用，数百平米之水泥地板因其日以水墨划地习书而致尽黑。观其千文册页，字方径寸，用笔结字，稳健从容，笔实墨沉，功力老到，知沛波以天秉颖悟之才，行集腋聚沙之道，终得滴水穿石愚公移山之功。览者亦将心会此言之不虚也。

沛波习五体而得兼通，非徒以勤苦临池自劳、以博涉多优炫世也。静赏其书，知其由五体兼通而融会贯通得益良多。孙虔礼云：“草不兼真，殆于专谨；真不通草，殊非翰札。”又云：“回互虽殊，大体相涉。”沛波所书千文五体之间，即得互见其融通之妙。若夫篆书千文，多以汉隶笔法为之，得汉碑额旌铭篆书之意；兴到笔随之处，即行草之笔致墨韵亦自然溢出，尤见天真烂漫之趣。非惟篆用隶法，其隶亦用篆法。隶书千文，取法礼器、史晨，得其平和典雅；参以张迁，取其雄厚拙朴。其隶书波挑之弱化，行笔多杂以中锋束裹，甚得篆书笔意。即结字亦或用篆法，取篆书隶定之，益增其隶书之古朴。此法于许兄所书小楷长卷，亦有间出者。古人所谓“傍通二篆，俯贯八分”，沛波实得之。楷书千文用唐人禇遂良体势，极尽婉转流动、笔势往复之致，又益以古质之感，堪称佳构。所作草书千文，得王右军之遒逸灵动、孙虔礼之淋漓斩截之外，仍具古朴方峻之感，于流转畅达之间蕴金石气象，实颇与清人沈增植以碑入帖之法相类。以碑入帖，原非创举，然许兄以碑入草，实难事也。当代草圣林散之谓当先习汉碑三十年，方可学草。林老乃深知真书难于飞扬而草书难乎沈著之理者也。

行草书乃沛波专攻之书体，多次入选国家级展览并获奖。数十载心力所致，终见其行草书得鱼忘筌，臻于脱化矣！此亦五系列五十卷册洋洋巨观多属行草之由也。沛波习书，由米南宫得入手处，浸淫其中多历年所；又习明清之际王铎大字长幅以开张其体势，雄强其气象；终结穴于二王。其于笔法由宋而溯魏晋，其于章法则由宋而至明清，何者？入魏晋，笔法意韵始能高古；鉴明清，章法布局方得合时。故其习书，乃有所择亦有所弃也，非泛泛临摹、囫囵吞枣者可拟也。其所择取者，道求其适于己。适于己者，尊自身天赋而用之也。历代书家，笔法至丰至富，然不得尽为我用，惟取我所能取，用我所能用，方得融冶通会自成一家之书也。沛波自云临摹有所感于心，方操笔而拟之，所书册页如陶渊明诗文诸卷，章法形制拟之于米南宫蜀素卷，而用笔结字多熔会王羲之、赵孟頫、董其昌之意。所书长卷亦有拟某家笔意者，如《杜陵秋兴》诗长卷，尾款题曰“拟王铎笔意”。惟见其取王孟津之笔墨之雄健与迭宕耳，结法用笔皆不纯师之，此亦明清画家以临为创之意欤？

适于己，则无骆驼习舞、邯郸学步之虞；适于今，易收古不乖时应时随化之效也。书自有明中叶以降，文房清玩之册页横卷式微，而大幅巨轴之形制益盛，以其与悬诸厅堂之装饰点缀极为相宜之故也。此亦大字书法作品之形制盛行于今世之由。沛波所书册页、扇面，多系小字，然亦于章法布局之际，亦见其殚其思虑，甚得全体通观之形式变化之效也。所书五十卷册，全局筹划者大半。其最著者，所书团扇扇面五册，册二十面，逐页观之，虽形制一同，内容略似，然书体字形章法多所变换，绝无雷同之感。同为行书，或近于真，或近于草；字形或大或小，排布或疏或密，加之大小印章点缀其间，览之则惟见新意叠出，赏会流连，不觉终卷矣。全册统览，可见全体之相得相间之妙，如传统之屏风然。其他诸册页亦多类此：单页静赏，尽笔精墨妙、铁画银钩之妙；全册通观，得浑然一体、天然洒落之趣。小楷《红楼梦诗词》一册，原不过抄录原书诗词，虽为册页，然不划界格，亦不分页。全幅书写一如行草之布局，极尽高低错落，大小参差之变化，书体字法亦多作揉合， 以长卷之法书之，益见全幅之美，实小楷册页之创举也。许兄自言其书章法之构成于现代美术构图理论、传统印章布局方法均有汲取借鉴，信然。

许兄以精思妙意入其书，然绝无刻意营求之迹，足知其染翰挥写之际，情动于中，形之于外，心手相应，自然成文也。所作长卷，虽或有拟古人笔意者，然以自家情性出之，以尽抒其高情逸韵也。行草书长卷，尤重时序之迁延合于艺术情感之节律，西人保罗克利氏云：“用一根线条散步。”观逸翰兄长卷行草书之际，知斯言信哉！所书长卷卷首数行，字之大小或有与后数行字相差极悬殊者，然自始至终，时空节奏之变化之委屈自然无非一情之所往、一心之所任也。与夫徒然玩弄形式、矫揉造作之书作，相去何啻天壤！

逸翰兄近年来好作大字，已甚得其高古雄迈之气。许兄不日将赴杭州研习丹青以助其书道之发挥。为其师者，为其友者，莫不为之欣然感奋而企望其艺业之新境界也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泗水滨人冯广贺于韩山师院陈其铨书道馆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公历2008年2月28日

作者系：首都师范大学书法硕士，韩山师院陈其铨书道馆馆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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